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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石山上

2015-06-09 14:10:00来源:中共山东省委党史研究室作者:

  

  这是一个非常寒冷的日子。

  灰色的天空里,飘扬着星星点点的雪花。

  尖溜溜的西北风,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怒吼着,吹得人们的脸颊和手指像刀刮一样的疼痛。

  他们一行十个人,都穿着发下不久的崭新的瓦灰色棉军装,扛着大枪,挂在腰间的刺刀碰撞着洋瓷碗,叮叮当当地响着,沿着收获后的荒凉的山野小路,急急忙忙地向东行进。他们的身上,落着一层黄色的浮尘,他们的发红的脸上,却都冒着汗珠,显出了疲惫而又紧张的气色。

  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个结实得像铁墩子似的宫班长。说他像铁墩子,是再恰当不过了。他二十四五的年纪,个子不太高,胖墩墩地,浑身都是劲儿。圆圆的大脸,黑中带红,就像一块烧得半红的砖。眼睛不大,眼神却非常锐利,像两道闪电似的,又尖又亮。从他这副外表看起来,就知道他是一个浑厚淳朴而又有着非常大的毅力的人。他很少说话,最激动的时候,也从不大喊大叫,只是额上的青筋,比平时会更高的绷起,铁似的下颚,不停的蠕动。走在宫班长后面的,是机枪射手大老矫,这是一个和宫班长恰好相反的人物。他又高又大,简直像一尊丈二金刚,两只大手像蒲扇似的,呼呼地直往脸上扇风,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他还觉得热,把棉军装的纽扣也解开了,袒露出黑毛茸茸的胸膛,轻机枪扛在肩上,要换肩了,就把枪从右手向左手一甩,像拿了根枯树枝似的,他的力气是非常惊人的。他喜欢说话,声音又大,说起话来就像打山仗一样,老远就听见。你要是要找他,那很容易,你只要侧着耳朵一听,就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的脾气很暴,急性子,吃软不吃硬,什么事看不顺眼,就非发作不可。他喜欢痛快,喜欢直讲直说,因此,他和班里的那个喜欢玩弄点小聪明的王魁,就经常顶嘴。现在,王魁正跟在大老矫的身后,他长得很清秀,人也很聪明,识几个字,打仗也很勇敢,可是,他最使大老矫讨厌的地方就是他好表现自己,说话又尖刻。大老矫最喜欢的是小刘和小张,现在他们两个正走在队伍的最后尾。这是全连年纪最小的两个小鬼,他们都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他们两个人的感情特别好,不管做什么总是在一起,许多人都说他们是弟兄俩,确实很像。不仅是面貌、身个相似,性情也差不多,如果说还有点不同的话,那就是小张特别富于感情,喜欢回忆,喜欢留恋相熟悉的旧人,有时也容易伤感,特别是班里的同志们有了伤亡的时候;而小刘则比他理智一些,胸怀也比他开阔一些。他们都话语不多,爱红脸,腼腆得像两个小姑娘似地。可是打起仗来却非常撒野,直冲直上的,活像一对小老虎。在去年春天郭城战斗中,他们两个一口气冲上了耶稣教堂,还得了一挺“马克沁”机枪呢。

  现在,他们十几个人爬上了一座不太高的长满了松树和桲萝丛的小山。在山顶上一群大青石下,他们停住了。

  “休息一下吧,同志们。”班长擦着脸上的汗水说。

  “好他妈的,这一口气可跑了不少的路。”大老矫把机枪放下,摘下帽子来,呼打呼打地扇着胸膛,向西望着说:“妈妈的,等着吧,等着我的机枪在你的屁股后面叫一叫。”

  西面,正在响着紧密的枪声,这枪声,听起来很宽广,几乎从南到北都在响。村庄燃烧的黑烟,也很宽广,像一团团黑云似的,沿着起伏的群山,从南到北,一直蔓延到看不见的地方。炮弹,在对面的山上爆炸着,光秃秃的山脊上,不时地涌起一朵朵像树似地黑烟。山野里,到处是逃难的人群,人喊声、驴子的叫声乱成了一片。

  小张站在大青石上,右手拄着马大盖,左手打着眼罩,直盯盯地望着西面冒烟的村庄。他那孩子气的脸蛋绷得紧紧地,一双大而黑的眼睛上,闪动着一汪泪水,胸脯一鼓一鼓的,显得非常激动。

  “当中冒烟的那个地方,是不是郭城,小张?”小刘也很激动地望着西面问道。

  “是,你看,那不是林寺山吗?下面就是郭城。小刘,你还记得于大娘吧?”

  “哪个于大娘?”

  “河南村的,你忘啦?打郭城时咱们在她家住了一个多月。”

  “哦,她呀,记得,记得。”

  “老人家真好,就像咱们的亲妈妈一样,要不是鬼子在后面赶着,我真想去看看她。”小张说。

  “她不一定在家,大概早转移出来了。”小刘说。

  “唉,这样冷的天,大人孩子跑到山里不冻坏了吗?”小张望着山野里乱跑着的人们,叹息地说。

  正在这时,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头子,牵着一头毛驴,从山坡下走了上来,一看见战士们,紧走几步,问道:“同志,你们是从哪面来的?”

  “西面,”班长说,“有什么事吗,老大爷?”

  “我打听一下情况,”老人说。“西面的鬼子到了什么地方了?”

  “到了林寺山了,郭城、战场泊都发上火了。”

  老人眯起眼睛,望着冒烟的地方,叹了口气,问道:“同志,你们知道从哪面能转回去?”

  “往哪转?”

  “往西。”

  班长摇摇头:

  “对不起,老大爷。我们和你一样,也是不了解情况啊。只是听说鬼子的战线很长。你家是哪里,老大爷?”

  “莱阳。”老人忧愁地说。“我们全家出来两天啦,插了两次都没能插回去。唉,这怎么办?”

  “往东再走走看吧,老大爷。”王魁说。“敌人的‘扫荡’是不会太久的,往东是山区,它们的兵力可能分散开,到那时再找空隙转回去。”

  “是啊,”老人说。“可是刚才听说东面也发现情况啦,是吗,同志?”

  “没听说,也可能。”班长说。

  正说之间,空中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呜呜声,接着,一颗炮弹在他们右面的一片松林里爆炸了,地面上像突然冒起了一股喷泉似的,松树和砂土一起飞上了半空。

  西面的山顶上,同时响起了机关枪。

  “同志们,敌人又到了西面山上了。”班长说。“老大爷,你快走吧,这里不好。”

  老头子牵着毛驴,大声地招呼着蹲在石坑里的老伴和儿媳,惊慌地向东跑去。

  大老矫望着西面响枪的地方,恨恨地骂道:

  “妈的皮,老是跟在屁股后面赶,我真想给他一梭子。”

  班长笑了笑说:“不用忙,有你打的时候。走吧,同志们!”说着把手一挥,于是,十条疲惫的影子,又继续向东行进了。

  

  这十个战士,是八路军五旅某团的一个班。七天以前,他们接受了命令,护送着一批干部到西海去。出发的时候,情况还没有发生,一路上非常平静。可是当他们完成任务回来走到中途的时候,敌人的冬季大“扫荡”开始了。

  这是一场规模巨大、空前残酷的大“扫荡”。

  每一个生活在这一时期的胶东人,都不会忘记这一个血的日子。

  敌酋冈村宁次亲自指挥,纠集了青岛第五混成旅团,烟台、威海、莱阳等各据点里的伪军,以及驻玩底(莱阳城东南的大镇)的国民党军队赵保原部,一共三万多人,东起东海岸,西到烟青线,南起青岛,北到烟台,以密集的队形,构成了一个大网,把胶东半岛的东部团团围住,从四面八方一齐往一处收缩。

  大批的日本舰队,停在黄海和渤海的老洋里,封锁着各个港口,连一条捕鱼的小木船也不放过。日本飞机,成批的在半岛的上空投弹、扫射。地面上,国民党赵保原的部队在前面当向导引路,日本军和伪军随后,把每一条山沟,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村庄、每一座树林,都像梳头一样梳过。白天,敌人到了哪里就在哪里插上太阳旗。夜间,满山遍野燃起了野火。野火一堆连着一堆,和敌人的密集的队形联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方圆一二百里的大火网,这网,在很快地从四面八方往中心收缩着,收缩着。这个收网口——合击的终点,也就是即将到来的大屠场,是冈村宁次早已在他的青岛的瑞士式的米色小公馆里,五十万分之一的军用大地图上用红笔画好了的,那就是崖子附近的马石山。他们企图在马石山上,把胶东的抗日军民一网打尽。现在,敌人正在按照着冈村宁次的计划,一步步地向着马石山区逼进。

  这时候,宫班长和他的战友们,并不知道他们已经被兜到网里来了,他们更不知道这个收网口就在他们前面不远的马石山上。现在,他们仍然拖着疲惫的脚步,夹在潮水似的难民群中,向东,向东,向着那即将到来的屠场上走去。

  自从接受命令出发以来,到今天已经整整七天了。在这七天当中,每天他们都要赶八九十里路,战士们的脚上都磨起了泡。到了西海的时候,连半天也没有休息,就立刻向后走。走到莱阳,发现了敌情,他们才知道敌人已经开始了冬季大“扫荡”。于是,这位钢铁似的班长,就毅然地决定,不顾一切疲劳,连夜赶奔,向东去寻找部队。临出发的时候,部队驻在马石山以东的崖子一带,他决定今天无论如何要赶到崖子去。

  枪声在他们的后面爆豆似地响着,村庄在他们的后面冒着黑烟,日本法西斯强盗正在那里疯狂地烧杀,老百姓被赶在风雪交加的山野里,到处流浪。战士们一个个气得眼睛布满了红丝,每爬上一个山头,大家就回过头来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良久地凝视着那正在燃烧的村庄,抑制不住心头的激愤。曾经有几次,机枪射手大老矫要求班长,准许他在山坡上把机枪架起来,打死几个敌人。

  “不行,我不能准许你这样做。”班长说。

  “我受不了,班长。”大老矫大声地说,脸都急红了。

  班长看着大老矫激动的面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自己的心里也像大家一样的激动,一样的渴望战斗。可是,他知道,他没有权利凭着一时的感情冲动去打死三两个鬼子而结果被敌人粘住,他的责任是尽快地把同志们带回部队里去。而且,他也知道:部队此刻一定要准备投入反“扫荡”战斗中去,那么,他更没有理由为了这没有多大意义的一时泄愤的小战斗,而耽误了参加大战斗。因此,他终于抑制了自己的激动,同情的拍了拍大老矫的宽阔的肩膀说:

  “暂时压一压火吧,老矫同志。只要咱们回到部队里去,就不愁没有仗打。”

  “是呀!眼光放远一点。”王魁说。

  大老矫愤愤地瞪了王魁一眼。

  于是,他们又继续向东行进了。

  越往东走,山野里的难民越多,村庄里却异常冷落,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爬上松树夼东山的时候,他们听到北面传来了一阵隐隐的枪声。南面,也许响着炮。于是,他们更加快了脚步。

  天黑下来了,他们赶到了马石山的山脚下。

  忽然,一阵干燥而急促的机关枪声,在山的东面响起来了。

  “啊?”他们都吃了一惊。

  这时候,马石山下,像赶野市似地,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拉着牲口的,抱着孩子的,背着包袱的,喊叫着、拥挤着,有的往东走,有的往西走,有的向北走,有的向南走,也有的哪里也不去了,一动不动地蹲在地堰上,现出了听天由命的样子。

  “老乡们,你们是哪里人?”宫班长和战士们走到一堆难民跟前问道。

  “哪里都有,郭城的、河南的、战场泊的、发城的、柳树的、徐家店的……”难民们七言八语地答道。

  “刚才东面放枪,有什么情况?”大老矫着急地问道。

  “不知道,同志。现在是一点情况也摸不透。”

  人丛中,有一个老大娘,挤挤巴巴地走到战士们的跟前,仔细地端量了一下,突然一把抓住了小张的手说:“你不是小张吗?”

  “啊!于大娘!”小张和小刘同时叫了起来。

  “啊呀,我的孩子,你们两个都在这里,唔,那个是谁?大老矫!”

  大老矫狂喜地跑过来,拉住了大娘的手说:

  “大娘,你怎么也在这里?”

  “还不是被鬼子赶到这里来的嘛!”于大娘说。

  “我说嘛,于大娘不会在家的。”小刘看着小张说。“大娘,刚才我们走到你们东山,小张还说他想要去看看你哩!”

  “好孩子,你要去也不是时候,全家都出来啦,看,他们都在那面:我的儿媳妇和孙子。”

  小张忽地跑过去,把小孩子抱起来,高兴地说:

  “啊呀!小光长得这么大了。”

  “是呀,长得比以前大了,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哩!”小光的妈妈笑着说,脸上却仍然有着忧愁的气色。

  “记得,”小刘插嘴说。“他连做梦都在想着小光哩。”

  “听说东面也有了鬼子。同志,你们说可往哪儿跑吧?”于大娘忧愁地说。

  “不要紧,老大娘。”班长安慰她说。

  “这个同志是谁?我怎么不认识?”老大娘看着宫班长问小张说。

  “这是我们的班长。”小张说。“他两个月以前调到我们班来的。还有那些同志你也都不认识吧?”

  “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是自己人。”于大娘说。“来吧,同志们。你们也饿了,快来吃点干粮吧。”说着,她就解开了包袱,抓出一些馒头,直往战士们怀里塞。

  正在这时,一股潮水似的人群,在薄暮的黑影中,从东面涌了过来。

  宫班长拦住了问道:

  “老乡们,你们有没有从崖子一带来的?”

  “有什么事,同志?我就是从崖子来的。”人丛中有一个老头喘吁吁地说。

  班长说:“那面情况怎么样?”

  “啊呀,我的同志,你们还不知道啊?东面的一条夼里,全驻上了鬼子,崖子已经发上火啦!”

  “怎么,东面也有了敌人吗?”大家都惊异地问道。

  “不光东面,南面、北面都围上来啦。你听,南面的枪声。可怎么办吧?同志!”

  宫班长没有回答,默默地抬起了头,展眼向四处望去。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破棉絮般的乌云空隙中,出现了战战兢兢的星星。四面环绕着的黑黝黝的山岭上,都在响着紧密的枪声,惊慌的人群,越来越多的从四面八方向马石山这里挤过来了。

  现在,他完全看清了这个局势:他和战士们被兜到网里去了。这里,就是敌人收网的地方,这里,就是一个即将到来的大屠场。

  整整有半晌,他不言不语,默默地凝视着被火光映红了的天空,铁似的下颚不停地蠕动起来。最后,他把手一挥,从牙缝里迸出了一声低沉而坚定命令:

  “跑步,上山!”

  

  夜。

  无边无际的有云的黑夜。

  马石山下,熊熊的野火,一堆连着一堆,像一条火龙似的把这座绵亘数十里的马石山团团围住。在那燃烧着野火的地方,不断地响着混乱的枪声、人喊声、马嘶声。日本法西斯强盗的大拉网在这里收口了。三万多日伪军和国民党部队像苍蝇一样的麕集在火网的后面,无数支黑洞洞的机关枪口,从四面八方一齐对着马石山上,只等到天一亮,残酷的屠杀就要开始了。

  这时候,马石山上到处沸腾着惊慌的人声,在长满了枯草的山坡上,在黑黝黝的深谷里,到处拥挤着仓惶无主的人们,到处是大人哭孩子叫,一片慌乱。他们都是被鬼子从四面八方赶到这山上来的。他们有的是西面莱阳的,南面海阳的,东面文登、牟平的,北面福山、栖霞的,也有马石山周围的当地人。现在,他们都被围困在这一座山上,望着那在漆黑的夜里像火龙一样的围绕在山下的火网,心里就像煎熬的一样。事情是已经很清楚了,随便一个什么人,只要站在山顶向下一望,就会看出情势的严重性,就会想像到明天该是怎样的一个日子。

  风,不停地吼着,山上的风,比山下的更其狂暴。

  松林在呜呜地响着,发出了巨大的松涛声,更增加了人的烦恼。

  战士们都围坐在山东坡的一个避风的石坑里,在整理着武器和行装。大老矫在黑影里熟练地把机枪的零件拆下来,擦灰上油,弄得叮叮当当地直响。王魁在打绑腿,小刘在捆盘脚带。另外的几个战士也都在擦枪的擦枪,磨刺刀的磨刺刀。宫班长站在石坑的上面,在大风地里,定定地望着山下的火光出神。刚才,他们从山脚下一口气跑上了山顶,到处打听部队的消息。可是,从崖子一带来的人都说部队早在三天以前就转移了,至于转移到什么地方或者是什么方向,他们就不知道了。宫班长想,也许在山上能够找到另外的部队,可是,他们从西山坡到东山坡,转了将近半夜,除去地方工作人员、民兵和一两个与部队失去联系的战士以外,根本就找不见部队的影子。这使得宫班长又高兴又害愁。高兴的是部队消息灵通,早已转移出去,没被敌人围在网里。愁的是这么一来,他们就更难找到部队了。根据每一次反“扫荡”的经验:我们的主力部队,总是在敌人到根据地来“扫荡”的时候,就到敌占区里拔据点。现在,也许他们已经攻克几个据点了,可是,谁知道他们在哪里打据点呢?——不管他们在哪里打吧,反正是要继续去寻找的,反正不能在山上停着被消灭。于是,宫班长就下达了检查武器准备突围的命令。

  一听说准备突围,战士们都兴奋起来了。

  石坑里顿时忙乱起来,一种投入战斗之前所惯有的紧张而兴奋的情绪笼罩着他们。这种情绪表现得最热烈的就是大老矫。

  “妈的,这回可说什么吧,”他拍着机枪说。“老伙计,这回你可要出点力啦!”

  小张擦完了枪,沉默地坐在石坑的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说。

  “你怎么的啦,小张?”小刘关切地问道。

  小张摇摇头,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的山坡,仍然不说话。

  “你想什么?”小刘在他身边坐下来,又问道。

  小张默默地指着前面山坡的一片慌乱的人群说:

  “小刘,于大娘一家是不是也在这山上?”

  “我估计他们一定在这山上的。”小刘说。

  “他们怎么办呢?”小张叹了一口气,又沉默起来了。

  “唉,被围在这山上的人多着呢。”小刘说。“我们应该想办法把他们带出去。”

  小张点了点头,说: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不知班长……”

  正在这时,班长从山坡上下来了,看样子,他很激动,大声地问道:

  “同志们,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大家一齐回答。

  “跟我来!”

  立刻,九条人影,一齐站了起来,跑出了石坑。可是,班长并不向山下走,却带着他们往山上坡来了。战士们心里都很奇怪,但却没有一个人问,走了一会,走到了一片松林的边上。班长指着一棵松树说:

  “同志们,你们看。”

  战士们顺着班长的手看去,只见在松树的横枝上,挂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大家不禁惊异起来,走近仔细一看,呀!原来是一个吊死了的老人。

  “看见了吗,同志们?”班长问道,他的声音非常激动。

  战士都没有回答。悲愤占据了他们的全身,眼泪哽住了他们的喉咙,大家的嘴唇颤抖着,都说不出话来了。不必作再多的说明,他们都知道这个老人是为什么死的。班长揉了揉眼睛,大声地问道:

  “同志们,我们是什么人的队伍?”

  “人民的队伍!”战士们一齐响亮地回答道。在这种时候,没有一个人感觉到这问题问得突然和奇怪。

  “对的,是人民的队伍,”宫班长重复地说,“可是,同志们,你们看,这满山遍野的老百姓,天一亮,敌人就要来屠杀他们了。同志们,我们能把他们丢给敌人屠杀吗?我们能眼看着他们走投无路上吊自尽吗?”

  “不能,不能,我们带他们突围!”还没等到班长说完,小张和小刘就大声地喊道。

  “对,带他们突围!死也不能丢下他们!”大家一齐喊道。

  “好,同志们,大家的决心很好,可是决心要下到底,不许动摇。要知道,现在几万敌人紧紧地围住了我们,我们的人少枪少,也许把群众掩护出去以后,我们自己倒出不去。同志们,到那时候,你们怕不怕?”

  “别说了,班长。”大老矫从人丛中站出来,大声地说。“怕什么?孬种才怕哩,谁没有自己的亲人,谁没有老婆孩子,我们能眼看着他们遭殃吗?这还有什么说的?我是共产党员,为了国家,为了人民,就是粉身碎骨也决不怕,一定要掩护群众突围!”

  “对,对,大老矫说的对,我也是共产党员,我决心为人民牺牲自己,只要能多救出几个人去,就是死,我也乐意!”声音嘈杂着,人丛中,又站出了三四个人来,一齐高举着拳头,像宣誓似的喊道。

  “我不是党员,”小张站出来激动地说。“可是,我要在这次带领群众突围中,争取入党。如果我牺牲了,那么,宫班长,我请你记住:我要求党追认我为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

  “好,同志们,大家的决心很好。”宫班长说。“可是,我们不应当老用死来保证。突围不一定会死的,我们有很多有利的条件:第一,我们有老百姓协助,地理熟,敌人不熟。第二,是黑夜,容易隐蔽。第三,敌人不知我们的虚实。只要我们坚决、勇猛、迅速、果断,集中火力打破他一点,就能够突出去。好吧,现在我们赶快把群众组织起来。”

  这时候,战士们的身旁,早就围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听着战士们的谈论,大家都感动极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从人丛中走出来,抓着班长的手说:

  “同志,你还认识我吗?”

  班长在黑影中看了一下,说:

  “认识,你不是莱阳的吗,老大爷?”

  “是的,同志,我是莱阳的。咱们在郭城东山上见过。”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嘴张了两张,说不出话来,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他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悲愤地说:“我走到桂山南河的时候,鬼子的飞机来了,一颗炸弹,把我的老伴和儿媳妇炸死了,把毛驴也炸飞了。我老头子用手抓着土,埋葬了死人,背起了孙子,一直跑到马石山上,想不到敌人从四面围上来了。我想,这会可完了,我一家人连一条根也剩不下了。想不到,又遇上了你们,好,老百姓又有救了。同志们,你们报报自己的名字吧,叫咱老百姓永远记住你们。”

  班长被这老人的话深深地感动了,他也流出了悲愤的眼泪,一字一句地说:

  “老乡们,你们要问我们的名字吗?我们的名字就叫八路军。放心吧,老乡们,有我们在,就有你们在。”

  像遇到了救星一样,人群沸腾起来了。

  “八路同志带我们突围啦!”人们狂喜地奔告着。

  “突围啦,快来呀!”

  山坡上,树林间,深谷里,人们潮水似的向这边奔来,迅速地往一处聚拢着。一会儿,战士们的周围,就挤满了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大家都在用期待的眼色,望着他们。

  宫班长站在一块黑岩石上,默默地望着围绕在他周围的人群,他感到了责任的重大。他知道:突围光靠勇敢和决心还不够,还必须要有精密的组织准备和巧妙的指挥才行。于是,他大声地喊道:

  “老乡们,大家静一静。我们马上要突围了。现在,有几句话先讲清楚:突围时一定要沉着,不管敌人怎样打枪打炮,也都不要怕,更不要乱叫乱跑,要猛力地向外冲,冲出去就有活命,冲不出去明天就要遭殃。老乡们,这一点你们能不能做到?”

  “能做到!”大家一齐响亮地回答。

  “好!现在我们开始编队。”班长说着,就跳下了岩石,和战士们一起,走进人丛里面,整理突围的队伍。他们把年轻力壮的和妇女老幼配合在一起,以便互相照应。又把七八十个要求参战的民兵,编成了两个队:一个队放在突围的队伍当中,准备随时狙击敌人。另一个队放在队伍的后面,担任掩护后卫撤退的任务。

  组织好了以后,天已经大半夜了。

  宫班长走到战士们面前,把枪一举,喊道:

  “上刺刀,跑步!”

  立刻,十条黑影,刷刷刷的迈着飞也似的脚步,沿着乱石纵横的山谷,向着山下冲去。在战士们的后面,紧紧地跟着一条长长地寂然无声的人群。

  突围开始了。

  

  篝火,一堆连着一堆,在山脚下燃烧着。

  熊熊的火光,撕破了夜的黑幕,照见了篝火后面的敌人的影子。他们有的端着枪在篝火的旁边走来走去,有的在烤火,有的在东倒西歪的睡大觉。熊熊的火光,也照见了山脚下面的乱石纵横的山路,光秃秃的枯树,冻了冰的发光的小溪。

  一个正在来回走动的鬼子哨兵,突然停住了脚步,侧起耳朵听了一下,山坡上面,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在狂风怒吼的树下,他断不定这是一种什么声音,像洪水冲破了堤岸,又像暴雨横扫着山野。他眯起眼睛,竭力地向那响着声音的地方望去,可是,火光晃着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端起枪来,砰砰地向山上打了两枪,山上没有响枪,可是,那声音却还在响着。

  当鬼子打枪的时候,宫班长和战士们已经冲到了离火堆不远的地方,他们在水沟沿上的一堆岩石后面停了下来。紧随在他们后面的人群,也都在离火堆稍远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当这些怀着紧张的心情的人们气喘吁吁地收住了脚步的时候,他们感到了一种深沉的寂静。在这深沉的寂静中,他们听见了篝火燃烧着的毕剥声,寒风吹着松树的呜呜声,溪水在冰下奔流的叮咚声,饥饿了的战马的嘶鸣声,鬼子们叽哩哇啦的说话声。这寂静在继续的深沉着,扩大着,变成了一种难耐的紧张,在叩击着人们的心。

  宫班长伏在潮湿的沟沿上,用力地紧贴着地面,把头从枯草中探出来,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面前的火堆,他看见了隐在火堆后面的密集的敌人和那无数枝黑洞洞的枪口,铁似的下颚又剧烈地蠕动起来了。他知道,火光照耀,是非常不利于突围的,他要设法弄熄几处篝火,把这个火网撕破。突然,他的眉毛一扬,迅速地把棉大衣脱了下来,轻轻地砸开了小溪里的薄冰,把棉大衣放在水里浸了一浸,向着大老矫把手一挥,就向火堆那面猛扑过去。大老矫会意地把机枪在岩石上架好,他看见班长像一道闪电似的窜到了篝火的前面,把湿淋淋的大衣往火上一罩,扑灭了篝火。于是,他端起机枪,就向着敌人猛烈地扫射起来。紧接着,南面和北面的战士,也都用手榴弹炸息了山头上的几堆篝火,杀开了一条血路,立刻,寂静的山谷,突然震天动地的沸腾起来了。滚滚的人群,就像一道冲破了堤坝的洪水似的,顺着黑黝黝的山谷,猛烈地倾泻出来了。

  敌人被这意外的打击弄昏了,他们慌乱地怪叫着,谩骂着,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乱成了一片。

  大老矫冲出火网外面,把机枪架在一个小山岗上,猛烈地扫射着慌乱的敌人,几天来积压在心底的怒火,此刻总算爆发了。黑洞洞的枪口,在漆黑的夜间,吐出了一串串耀眼的火花,照亮了他的因激动而变红的脸。

  人群潮水似的在汹涌地倾泻着。

  这里是被累年的山洪冲刷成的一道长而深的山谷,它从半山腰里,弯弯曲曲地一直通到山脚下。靠着马石店村的一个放牛老人的指引,班长选择了这样一个好的突围地点。敌人的火网在这里被撕破了一个缺口,潮水似的人群,就像一股汹涌的山洪,顺着弯弯曲曲的深谷,从山腰间直冲下来。深谷两旁高地上的篝火被扑灭了,谷口周围是一片黑暗,虽然在这浓密的黑暗中,仍然闪烁着机枪、步枪射击的火光,但是深谷仍然保障了大部分突围群众的安全。

  这时候,敌人已经从突然震惊中清醒过来了,但是,他们的兵力来不及集中,一时间又弄不清突围的确实地点,只有盲目的乱打枪。漫山遍野都是一片砰砰叭叭的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呜哩哇啦的喊叫声。

  一片大骚动,大喧嚷,好像天要塌下来一般。

  然而,在突围的人群中,却是一片坚毅的沉默。除去杂沓而紧张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声以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老头子们咬着牙忍住咳嗽不声不响的往外冲,母亲们用奶头塞住婴儿的嘴不声不响的往外冲,前面的一个倒下了后面的立刻把他背起来不声不响的往外冲。

  大老矫继续在射击着,和他在一起是小张,他们不断地变换着阵地,敌人始终弄不清他们有多少人,有几挺机枪。在紧张的战斗中,他们不断地回头向山谷里张望,山谷里乌沉沉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见千万只脚步踏着乱石的一片巨大的轰鸣,这声音把大地都震动起来了。从这巨大的脚步声中,他们觉得似乎是他们两人用两双有力的手,在撑住了这个网口,于是,他们感到了一种特别的兴奋。现在,在他身旁的只有小张一个人,然而,他们并不感到孤单,他们继续在射击着,撑住了网口。

  人群,继续从撕破了的网口里,汹涌地向外倾泻。

  

  从山上倾泻下来的汹涌的铁流,一出网口,就分裂成了许多小的支流,在漆黑一片无边无际的夜里,飞快地向着四处流去。他们有的顺着结了冰的小河在枯了的芦苇里穿行,有的翻越着岩石重迭的峰峦向深山里奔去。逃出了地狱的人们,都在拼命地向着自己的家乡赶奔,向着安全的地方转移。可是,宫班长和他的战友们,却依然站在离火网不远的小山冈上。本来,他们可以愉快地回去了,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继续去寻找他们的部队,回到他们的温暖的大家庭里。可是,他们没有回去,他们老是站在山冈上向着马石山上张望。

  突围出来的人们,一批一批的从战士们的身旁涌过去,他们含着激动的眼泪,诉说着自己心里的感激。他们有的把自己带的干粮送给战士们吃,有的要求战士们到他们家里去休息几天。可是,战士们既没有吃群众的干粮,也没有随群众回家,他们的嘴里不断地说着“谢谢”的话,而眼睛却一动不动地望着马石山上。那里,刚才撕破了的火网现在又接连起来了。在那火网的里面,在那巍峨耸立着的黑黝黝的山坡上,深谷里,像一个野市似的,到处在轰响着惊慌的嘈音。这声音告诉他们:在山上,在火网里面,仍然有着大批的群众还没有逃出地狱。逃出了火网的人们的生的喜悦和他们所表示的感激,更增加了战士们对于那些仍然被包围在火网里面的人的焦虑。他们都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在这种时候,言语是多余的。即使不说,他们也都知道彼此的心里想的是什么。沉默,深沉的沉默,在这深沉的沉默中,一种人民战士的责任感,一种再次拯救生命的欲望,在大家的心里不断地泛滥起来,而且在迅速地升涨……

  “怎么办?同志们?”宫班长问道。

  “听你的命令!”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可是那眼光分明是说:“冲回去!坚决冲回去!”

  宫班长仰着头看了看天,天已经快亮了。东面的天空,已经在黑黝黝的群山的空隙中,放出了乳白色的曙光,浓霜盖遍了大地,四处的村庄里,传来了报晓的鸡鸣声。

  班长低下了头,默默地凝视着地面。一个难题,摆到了他的面前:冲回去对呢还是不冲回去对?冲回去吧?可是天已经快亮了,而且敌人也已经有了准备,即使能再救出一批群众来,恐怕队伍也很难保险能够出来,如果打得七零八落,当班长的怎么回去向上级交代呢?更何况临出发的时候,高连长一再地嘱咐他一路上要提高警惕,好好保存部队,早去早回;不冲回去吗?可是山上还有那么多的群众,他又怎么能忍心地丢下他们让敌人去屠杀呢?

  一看到班长紧皱着双眉,王魁就猜透了他的心事。

  “班长,你觉得难做决定吗?”

  班长看了看王魁,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提个意见好吧,班长?”王魁说。

  “可以。”班长说

  “可是先要讲清楚,我可不是怕死的人。宫班长,你是知道的,在火线上我从来退缩过没有?”王魁问道。

  “没有,你很勇敢,这大家都知道。你有什么意见快说吧。”班长说。

  “好,我的意见是咱们不应该再冲回去了”。

  “啊?”大老矫吃惊得瞪大了眼。“为什么?”

  “很简单,”王魁说。“咱们应该回队伍了。”

  “什么,回队伍?”大老矫火了,气呼呼地说。“回去倒容易,可是马石山上的老百姓怎么办?把他们丢给鬼子叫机枪扫吗?啊?你还有脸夸奖自己勇敢!就是这么勇敢吗?啊?孬种!”

  “你干什么要骂人?”王魁也生气地说。“我是为我自己想的吗?我是为我们全班,我们没有连里的命令随便行动,这是个纪律问题。”

  “哼!”大老矫冷笑道。“你他妈的少搬教条,什么是纪律,救老百姓就是纪律!”

  王魁气得脸像火一样的红,把身子一转,冲到大老矫面前,大声地说:“你他妈尽是强词夺理,我问你:我们有没有上级?我们的行动要不要对连长、指导员负责?”

  大老矫也把身子一扭,紧冲着王魁,大声地问道:

  “我也问你:我们吃的饭是从哪里来的?我们要不要对人民负责?”

  在王魁和大老矫争论的时候,宫班长一直沉默着。现在,他的眉毛突然一扬,大声地说:“好啦,好啦,别争论了。你们听我说。”

  王魁和大老矫都气呼呼地互相对看着,不再说话了。

  “同志们,”宫班长慢腾腾地说。“我想了很久,现在想过来了。我们应该对我们的上级负责,这是纪律。我们也应该对人民负责,这也是纪律。这并不矛盾。我们的责任是什么?是保卫国家,保卫人民。现在正当人民需要我们的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好,同志们!”班长突然提高了声音,斩钉截铁地说:“我决定了,冲回去,坚决地冲回去!能救一个是一个,能救一双是一双!这就是我们的责任,这就是我们的纪律!”

  “对,对,坚决服从班长的命令!”大老矫兴奋的高擎着拳头,大声地喊道。

  “坚决服从班长的命令!”战士们也一齐喊道。王魁也高举着拳头。

  这钢铁般的喊声,震动着围在他们身边的群众。他们既感动而又担心,都一齐乱嚷嚷地劝说道:“同志们,别回去了,天快亮了。”

  班长说:“老乡们,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无论如何我们是要回去的,这是我们的责任。天快亮了,你们都赶快各自回家去吧。在这里不安全,敌人搜完了马石山还要回来的。你们快走吧,如果今天我们有个一差二错,那么,我们不要别的,只要你们大家记住:我们是共产党员,是毛主席的战士就行了。”

  眼泪从群众的脸上流下来了。人丛中响起一片唏嘘的啜泣声,大家都含着眼泪,目送着战士们踏着遍地寒霜,再一次地冲回了火网。

  枪声又激烈地响起来。

  在那黎明前的黑黝黝的山麓下,又爆发出一片枪炮的火光。这火光,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那是一座流血和死亡的地狱。然而,为了拯救陷在地狱里的人们,已经冲出了地狱的战士们,他们又再次地投入了地狱!铁与火,流血与死亡,他们都一概置之度外!他们所想到的只有人民,人民,正在地狱里遭受着熬煎的人民!

  

  天亮了。

  东方的天空,渐渐地由黑变白,由白变蓝,然后又由蓝变成了绯红。这绯红色在逐渐地扩大着,扩大着。山上的松林,也由一片黑森森的颜色,变得碧绿鲜嫩了。

  尖溜溜的西北风,仍然在呼呼地刮着。

  星星点点的雪花,虽然早已在下半夜就停止飘扬了,然而,天气却比昨天夜间更为寒冷。

  被困在山上的人们,身上都披着一层雪白的寒霜,冻得直打颤。夜,对于人们,本来是甜蜜的酣睡时刻,可是,11月23日的这一夜,对于被困在马石山上的人们来说,却是一个无限痛苦的黑夜。在这茫茫的黑夜里,除去不懂事的婴儿,在愁肠百结的母亲的怀里沉沉地酣睡着以外,哪还有一个人能够合一合眼睛啊!

  猝然的死,对于死者来说,并不是可怕的事情。因为当他们在知道害怕以前,他们的生命早就丧失了。而最可怕的是当人们不幸能有充分的时间去想着死亡,全身的每一条神经都在紧张的受着死亡的威胁的时候。——这是一种最残酷的精神折磨,这种折磨的时间愈久,人的痛苦就愈深。马石山上的漫长的黑夜,从黄昏一直到黎明,都是这种残酷的折磨在继续着。山脚下惊心动魄的火光,整夜地在烧炙着被围的人们的心。山下的每一阵枪声,每一次战马的嘶鸣,都使人神经紧张很久。在这一个痛苦的长夜里,许多人被折磨得神经错乱了,许多人满头乌发一夜间就变成了苍白,许多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似地整夜地在山上穿来穿去,找不着脱险的道路,许多人赤手空拳地去碰火网,许多人在小溪的旁边霍霍地磨着祖传下来的腰刀,从树上砍着木棒,在山坡上筑起石墙准备作最后的一拼,也有的人受不住痛苦的折磨用自己的腰带在树林里寻了短见。

  惊惶、不安,在这绵亘数十里的马石山上,到处都是惊慌和不安。随着天色的转明,这惊慌和不安越来越大了。

  于大娘一家人随村里和邻村的人群,从西山坡转到南山坡,又从南山坡转到东山坡,整整转了大半夜,把马石山转了一个圈儿,哪里也找不着出去的道路,山下到处是火网,到处是敌人。大家都绝望地说:

  “完了,没有办法啦。等着死吧。可是,死,咱们也要望着自己的家乡死。别再转啦!”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西山坡,在一个大石坑里住下来,静静地等待着那恐怖的天明。

  于大娘本来是一个心胸开朗性情直爽的女人,一生中,经历了许许多多数不清的折磨和痛苦,这些折磨和痛苦很少能压倒她。可是,今天夜间,她却又愁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她紧紧地抱着她的孙子小光,颓然地坐在石坑角落上,眼泪簌簌地直往下流。她的哭,倒并不完全是对于自己的生命的担忧,而是为了她的心爱的孙子。她的老头子很早就死了,儿子在去年春天被国民党赵保原的部队打死在林寺山上,那时候,小光才刚满月。当时,儿媳哭得昏过去数次,三番五次地要上吊,于大娘劝她说:“总算还留下了一条根,咱娘俩就指望着他过吧,别寻死上吊的啦。”现在,这一条根也保不住了,明天,说不定他也要像他父亲一样鲜血淋漓的躺倒在乱石纵横的山谷里了。一想到这里,于大娘全身都打起颤来,心里像油煎的一样。

  天傍亮的时候,一些不甘心等待死亡的青年小伙子,从石坑里站起来,冲下山去,准备用石头给大家打开一条路。可是,他们一去就没有再回来,大部分都静静地躺倒在火网下面的小溪岸上。

  人们更绝望了,石坑里响起了一片哭声。又有一个老人在石坑旁边的一棵松树上吊死了,因为他的儿子刚才突围死在山下,于是,他这一家人家就从世界上永远地灭绝了。他正是于大娘的邻居。看到了这幅惨景,于大娘紧紧地搂抱着小光,老泪纵横地仰天喊道:

  “老天爷!你当真就这么狠心,竟连一条根也不给我留下吗?”

  正在这时候,石坑上面的黑黝黝的悬崖上,响起了一声洪亮的呼喊:

  “喂!老乡们,你们都呆在这里干什么?等死吗?”

  大家吃了一惊,一齐仰起头来,只见在那黎明时分的蓝而放白的天幕下面,在宝石似的星光闪烁的崖顶上,站着十个钢铁一般的八路军战士,他们高举着枪,挥着手,向着四处召唤。

  “老乡们,现在没有别的路可走,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来吧,不愿意等死的跟我们来!”

  立刻,山坡上沸腾起来,人们狂喊着,奔跑着,潮水似地向着战士们奔去。

  “我的天呀,难道这是做梦吗?”于大娘揉着眼睛惊喜地说。

  “不是做梦,妈妈。是八路同志来救咱。”儿媳说。“我看着好像是小张和小刘他们一帮人。”

  “真的吗,孩子?咱们在山东坡上的时候,不是听说他们带着一群老百姓冲出去了吗?”

  “也许他们又回来了。”

  “啊!我去看看他们。”

  于大娘说着,把孩子递给儿媳,拉着她,就往人丛里挤。人太多,她挤不到战士们的身前去,可是,她看清了:不错,果然就是他们,就是在她们家里住了一个多月把她当作妈妈看待的那些人。眼泪簌簌地从于大娘的脸上流下来了,她真想过去把他们都抱起来,可是她挤得满头大汗,怎么也挤不过去。于是,她用力地踮起脚尖,大声地喊道:

  “小张,我的孩子,小刘,小刘!”

  人声嘈杂,风又大,她的话一出口就吹走了,连她自己也听不清。可是,她还是喊:

  “小刘,小张,大老矫……”

  喊着喊着,战士们转身走了,他们端着枪,擎着拉出了弦的手榴弹,像一群猛虎似地向山下扑去。人群,立刻紧跟在他们的后面,向着山下涌去。

  “妈妈,别叫了,快走吧!”儿媳拉着于大娘说。

  于大娘双手一拍说:

  “我的天哪,我于家可断不了根啦!走,把孩子给我!”说罢,她抱起了小光,夹在潮水般的人群里面就向山下奔去。

  枪声、手榴弹声又激烈地响起来了。

  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又从撕破了的网口冒了出来。

  于大娘气喘吁吁地奔上了一个山冈,回头一看,火网已经远远地落在后面,黎明的山野里,到处是获得了新生的奔跑着的人群。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出来啦,可是出来啦!”

  “出来了,出来了。”儿媳也高兴地说。“把孩子给我吧,妈妈,你累啦。”

  “不累,不累,”于大娘兴奋地说。“我抱着吧。咦!他还在笑哩!”她看着小光,孩子的小脸,在她的怀里,暖得红红的。一阵暖流,流遍了她的全身。她用食指点打着孩子的小嘴说,“笑什么?小傻蛋,你知道你这条命是从哪里来的?”说着,她抬起了头,用力地向着东面张望。

  “妈,你找谁?”儿媳问道。

  “小张他们在哪儿?”

  “是呀,我也没见。”

  于是,她们就在人群里寻找起来。可是找遍了所有的人群,都没有看见。许多冲出火网的人都停下了,乱嚷嚷地到处查询着战士们,可是,谁也没有看见。

  隔了一会儿,最后一批从山上冲出来的人,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说:

  “他们被包围了。”

  “啊!”一股凉森森的寒流,渗透了人们的全身。大家都紧紧地伸长了脖子,从山冈的后面,用力地向东张望。

  东面,在他们刚才突出来的那个地方,火光闪闪,枪炮声响成了一片。敌人的人马,沿着荒凉的山脊,乱嚷嚷地向着一个地方密集。——他们封锁了包围圈,他们拦腰斩断了突围的人群,他们把掩护突围的战士,紧紧地包围住了。

  “啊!我的天哪!”于大娘把孩子往地下一放,双手捂住眼睛,泪水雨点似的滚落下来了。

  

  枪声在激烈地响着。

  当宫班长和他的战友们再一次地掩护着群众突出了火网的时候,他们却被敌人猛烈的炮火压在一条小山沟里。战士们冲了三次,没能冲得出来。小张负伤了,机枪子弹打在他的肚子上,一直在昏迷不醒中。敌人的队伍越来越多了,火力也越来越猛烈了。看样子,要硬碰硬的从这里冲出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于是,战士们背起了伤员,顺着山沟,向着山的南边退去。他们想寻找一个敌人兵力薄弱的地方突围。可是,当他们转到山南坡的时候,那边的敌人也开始了攻击。这时候,绵亘数十里的马石山麓,到处都沸腾起来了。号声呜呜,马声咴咴,炮弹在满山遍野爆炸,松林里,悬崖上,山谷里到处都升腾起一朵朵白烟,枪声像刮风一样的狂叫,敌人从四面八方向山上攻击,血洗开始了。

  这时候,太阳已经冒出来了。山巅的松林上,已经镀上了一片金光。站在石坡上岩石背后的战士们,清楚地看见了敌人的队伍像出阵的蚂蚁似的黄牙牙的一片,从山脚下向山上围攻上来,山上的老百姓,乱嚷嚷地,到处惊慌地乱跑。山东坡的往山西坡跑,山南坡的往山北坡跑,呼爹唤娘的乱成了一团。

  “唉!山上还有这么多的人。”宫班长叹了口气说。

  “山太大了,被围的人太多”小刘说。

  “咱们夜间带出了多少人?”王魁问道。

  “少说也有一千五。”小刘说。

  “不止,两千多。”大老矫说:“可是,山上还有这么多。”

  “夜为什么这么短呢?”宫班长狠狠地说。

  “是啊!他妈的,眨巴眨巴眼就亮啦”大老矫会意地说。

  宫班长抬起头来,往山下望去。山下是一片起伏的山冈,黑森森的松林,时断时续的山路,星罗棋布似的村庄。在那些山冈上,松林间,山路上,到处都有许多小黑点在蠕动,那是最后一批被战士们掩护着突围出去的人群,他们像一群撞破了网的鱼儿,急急忙忙地四处逃奔。

  “他们都回家啦,好,好。”宫班长看着那些逃出去的人群,惬意地点着头,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候,小张醒过来了,他转着头向四面望了一下,向小刘问道:“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在南山坡上。”小刘说,“好一些了吧?”

  小张没有回答,却问道:

  “难民冲出去了没有?”

  “大部分冲出去了。”小刘说。“他们正在往回奔哩!”

  “能看见吗?”小张兴奋地问道。

  “能。”班长说。

  “来,班长,你扶起我来。”

  “干什么?”班长吃惊地问道。

  “你别管,扶我起来。”小张坚持着说。

  “不行,你别动,好好躺着吧。”

  “不,我要起来,快!”小张用恳求的眼光直看着班长。

  班长明白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就轻轻地把他扶起来。小张用手搭着班长的肩膀,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向着山下望了很久,脸上绽开了惬意的笑纹,自言自语地说:“好,好,他们回去了。……”说着,他转回头来,深情地看了看班长,头软软地垂落下来了。

  班长还在扶着他,突然觉得小张越来越沉,用手一摸,小张的手已经冰冷了。

  “小张,小张!”宫班长大声地喊道。

  小张没有答应。他永远也不会答应了,他已经含着胜利的微笑,静静地离开了人间。

  眼泪,从战士们的脸上,簌簌地流下来了。

  班长轻轻地轻轻地唯恐碰痛了他似的,把他放在地上,战士们一齐动手弄了一些松柏枝和枯草盖在他的身上。班长流着眼泪,对着小张的尸体悲愤地说:

  “小张同志,刚才你看我一眼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以支部委员的身份向你保证:如果我能回到连队,我一定向上级党委提出,追认你为光荣的共产党员!”

  小刘痛哭失声了。

  班长狠狠地擦了擦眼泪,大声地说:

  “同志们,光哭不行,眼泪浇不死敌人。现在我们怎么办?”

  “打!”战士们一齐怒气冲天地喊道。

  “给小张同志报仇!”

  “对,同志们!”班长斩钉截铁地说。“给小张同志报仇,也给老百姓报仇,你们看!”

  战士们顺着班长的手看去,只见冲上山来的敌人,到处在屠杀着山上的群众。在山的下坡,有一个鬼子骑兵,擎着明晃晃的马刀,在追赶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在离战士们百多米的右面一个小土冈上,有一帮鬼子,在架一挺机枪,向着山谷里扫射。山谷里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惊骇地奔跑着喊叫着,随着机枪的响声,成片地倒了下去。死尸顺着山谷向下骨碌碌地直滚。

  战士们一见,眼都气红了。

  “打,班长,快!”大老矫浑身颤抖着,话都说不出来了。

  班长狠狠地把枪一挥。战士们像一阵旋风似的,飞快地顺着山沟,直扑到那帮敌人的侧面,大老矫把机枪架在一块大青石上,紧咬着下唇,瞄准了敌人,肩膀一阵抖动,机枪突出了一串狂怒的火花,山冈上敌人的机枪顿时哑巴了,鬼子兵一个接一个地从冈上滚到了深谷里。

  “打吧,同志们,”班长一边放着枪,一边大声地喊道。“向着敌人密集的地方打,把敌人吸引过来。让群众突围!”

  敌人的队伍,一片一片地向着战士们的阵地前面涌过来,又一片一片地倒下、溃退。激怒了的战士们,发狂似地战斗着。敌人冲上来一次,就被战士们打垮了一次。岩石下面的山坡上,东倒西歪的躺着成堆的敌人的尸体。污血汇成了一股股纤细的小流,顺着山坡在枯草丛里向下流去。

  山腰的战斗,整整坚持了一点多钟,敌人的兵力越来越多地被吸引到这边来了。山上的老百姓趁着机会,一批一批的从敌人的空隙突了出去。

  太阳从浓厚的云层里升起来了,它那惨淡的光芒,照射着血迹斑斑的山坡,照射着被硝烟熏黑的战士们的脸。这时候,他们又有一个牺牲,三个负伤了。

  敌人从三面冲上了山腰。

  宫班长向山谷里看了一下,山谷里除去地上躺着一片被敌人扫射死的尸体以外,什么人也没有了。于是,他把手一挥喊道:

  “走吧,同志们,转移!”

  小刘的右腿被炮弹炸断了,但是他仍然沉浸在战斗的狂热里,一听说转移,他大声地喊道:“不行,打,打,我还要打呀……”

  班长抚摸着小刘的热得烫手的头说:

  “是的,小刘同志,咱们还要打,到山顶上去打!”

  他们背起了负伤的同志,摘下了死者的枪枝,顺着山沟和松林,且战且退,一直地向着山顶上退去。

  

  一道一人多高的石墙,弯弯曲曲的把马石山顶团团围住。围墙外面,是陡峭的岩石和险阻的山路。围墙里面,是一片较为平坦的草地。传说这是在一百多年以前的一次农民暴动中,起义的农民被困在这山上,他们一夜之间筑起了这一道石墙,居高临下抗击官兵的。

  宫班长和战士们进到了围墙里面,他们找了一个石坑,把伤员放在里面。石坑里面,有许多被压扁了的枯草,和一些地瓜皮花生皮。显然昨天夜间有人在这里过夜。一看见地瓜皮,大家的肚子都叫了起来。到这时候,他们才想起了自从昨天早晨在徐家店吃了一顿地瓜以后,一直到现在,没有一点东西落腹过。饿得最厉害的是大老矫,他人大饭量也大,平时在连队里谁都吃不过他,他一人能吃三个人的饭,总还在不到开饭的时候又喊饿。现在,他饿得肚皮紧贴着脊梁骨,头上直冒虚汗。他用手往怀里摸了一下,掏出了一个馒头(这是昨天晚上于大娘在西山脚下塞给他的),他拿起来嗅了一嗅,可是,他没有吃,就递给了班长。

  “我不饿,”班长摇摇头说。“你吃吧。”

  他又递给了小刘,小刘也不接。他火了,气呼呼地说:

  “怎么,有毒药吗?”

  “我吃不下。”小刘说。他的腿还在流着血,脸煞白煞白,痛得嘴都歪了,可是,他用力地咬紧牙关,一声不哼。另外的两个伤员,伤势也很重,一直昏迷不醒地躺在草上。

  大老矫又把馒头让给别人吃,可是别人也都不吃。大家你让我,我让你,让到后来,就让那馒头冷冷地躺在地上,没有一个去动它。

  宫班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围子墙边,从墙上向下望去。只见山下的敌人,已经从四面八方冲到了山腰,刚才他们据守的那座青石崖上,已经插上了红膏药旗子。这种旗子,飘飘扬扬的,满山遍野都是,只要是敌人到了哪里,哪里就插上了这样的旗子。这是他们的标志,标志着血洗的进度。也是死亡的象征,是人间的耻辱。现在,这旗子在炮火的烟雾中,在染满了鲜血的山坡上,迅速地向着山顶上蠕动着,合击圈越来越紧了。

  “同志们,准备战斗!”宫班长斩钉截铁地命令道。

  战士们都站上了围墙,瞪大着充血的眼睛,紧盯着山下的敌人。小刘从石坑里爬出来,拖着淌血的身子,向围墙这边爬过来。

  “回去,小刘,好好地躺着。”班长命令说。

  “不,我还能打。”

  “回去!”班长严厉地说。

  正在这时,空中传来了一阵嗡嗡的响声。

  班长抬头一望,正西的天空里,鬼子的飞机,翅膀上闪着太阳的金光,笔直地向着山顶上飞来。

  “同志们,隐蔽好。”班长在马达的隆隆声中大声地说。

  七架飞机,走马灯似地贴着山巅盘旋。飞机的黑影,无声地落过山坡,一次又一次地从战士们的头上滑了过去。他们飞得那样低,机翼几乎擦着山坡的岩石,连那机仓里戴着风镜的驾驶员发红的有着一小撮胡须的面孔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日你娘,你这么眼中无人。”大老矫端起机枪来,朝着飞机“达达达达”就扫射了一梭子。

  飞机吃惊地一架跟着一架腾高了。接着,炸弹就簌簌地掉落下来。大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浓黑的烟雾,立刻吞没了山顶,炸起来的石块尘土从半空中纷纷扬扬地落到了战士们身上。

  “同志们,”班长在轰隆隆的爆炸声中,大声喊道。“飞机不要紧,注意下面的鬼子,节省子弹,不到近前不打!”

  轰炸在继续,山谷被爆炸震动得轰轰地雷鸣着。

  随着飞机的轰炸,山腰的敌人,开始向山顶冲锋了。当轰炸停止了的时候,南面的一股敌人,已经沿着山脊,冲到了围墙下面的一堵突出的黑色岩石旁边。这时候,围墙里面寂无声息,炸弹的浓烟在渐渐地飘散着。鬼子绝不相信那里面此刻还有什么生物存在,因此,他们成群地攀登着岩石,在陡峭的山路上拥挤着,向着围墙下奔来。突然,像山崩地裂似的,围墙上的机枪、手榴弹轰然响成了一片,随着这一阵震耳的响声,鬼子成片地倒了下去,有的躺在围墙下面,有的倒悬在陡峭的岩石尖上,有的滚进了黑洞洞的深谷。侥幸没有死的,也都滚的滚爬的爬,拼命地逃回去了。 不久,炮轰又开始了,敌人的炮弹,一颗接着一颗在围墙的前后爆炸,飞机转着圈向围墙上扫射。

  一颗炮弹飞来,在班长的身旁爆炸了。机枪射手大老矫倒下了,班长赶快跑过来扶住了他。在班长的臂弯里,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班长,胸脯一喘一喘的吃力地说:

  “班长……别……别管我,打……打那些……狗……我……打死了七八十……够本……”说着说着,就闭上了眼睛。

  班长放下了大老矫。他自己的左胳膊也受了伤,血向下淌着。他咬着牙,用一只手,从死了的大老矫身子底下,抽出了机枪,架在被炸坍了的围墙上,向着再次冲上来的敌人,疯狂地扫射起来。

  机枪突然咔的一声停住了,他吃了一惊,低头一看,子弹打光了。伏在岩石后面的鬼子,趁着这个机会,忽地跳起来就向围子下冲来。正在这时,班长身旁一支三八大盖叭勾叭勾的叫了起来,跑在最前面的两个鬼子,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后面的又赶快地缩回了岩石后面。班长回头一看,在他身旁射击的原来是小刘,只见他用一条左腿支着身子,伏在石墙上射击,每打一枪,那只被炮弹削断了的右腿就咕嘟嘟地冒出了一滩鲜血。班长心里一阵激动,大声地说:

  “小刘,你怎么又上来了?”

  没有回答,枪也不响了。

  班长过去拉了他一把,只见他的头软软地伏在步枪柄上,已经牺牲了。啊!他利用生命的最后一息活力,打退了一次鬼子的冲击。班长的铁似的下颚,又剧烈地蠕动起来了。他站起身来,看了看围子里的伙伴。原来放伤员的那个石坑已经落上了炸弹,两个伤员都被炸得无影无踪。同伴们活着的连他只有四个人了。这四个人都是身上淌着血,头上流着汗,不停地向着山下射击。他看看山下,山下的村庄都在冒着浓黑的烟,山下的敌人仍然蜂子似的向山上围攻。山坡上,到处都在响枪。英勇的人们,到处和冲上山来的敌人展开了搏斗。他们没有武器,但是他们用木棍石块抛击敌人,用牙齿手指撕咬敌人。

  班长突然全身一震,立刻精神百倍的喊道:

  “同志们,敌人冲上来用石头砸!”

  石头伴着手榴弹,居高临下,他们又打退了一次鬼子的冲锋。

  山巅上一时呈现了可怕的沉寂。

  敌人又在组织新的冲锋。

  趁着这一空隙,班长检查了一下:所有的子弹都打光了,剩下的只有两颗手榴弹。他看看山下,四面的敌人都快冲到山顶了,黄牙牙地像一片洪水似的向围墙下涌来。他看看三个负了伤的战士,他们都仰着被炮火熏黑了的脸,定定地看着他,等候着他的命令。

  “怎么样,同志们?子弹打光了,敌人从四面围攻上来了。我们怎么办?能给中华民族丢人吗?”

  战士们大声地说:

  “宁死不当俘虏,宁死不把武器留给敌人!”

  “好,同志们,”班长点着头说。“就这么办。我们已经完成了光荣的任务。我们救出了两千多老百姓,我们杀伤了一两百敌人。我们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来,咱们砸枪吧!”

  战士们都从围墙里站起来,拖着淌血的身子,把机枪、步枪在石头上一顿乱摔,统统砸碎了。

  “好,好,砸得好,一点都不留给敌人。”班长说。

  “班长,今儿是初几啦?”王魁突然问道。

  班长想了一想说:“11月24日。”

  “11月24日。”王魁重复着,同时用炸弹的碎片,在大青石上用力地刻了下来。

  “干什么?”班长不解地问道。

  “我想应该记下来:1942年11月24日,八路军五旅十×团二营四连一班班长宫炳山,率领全班战士,在此山掩护群众突围,战至弹尽援绝,壮烈牺牲。”王魁像读书似的一字一句地说。

  “记这个干什么?”班长眉毛一扬严肃地问道。

  “我们需要留下个纪念,让老百姓永远地记住。”

  “不需要,”班长大声地打断了王魁的话。“不需要,完全不需要。我们做这一点点小事有什么值得让老百姓永远地记住呢?应该记住的不是这个,而是……来,我说你写。”

  王魁把刚才写的“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几个字,要用衣袖擦去,可是怎么也擦不掉,它已经深深地刻在石头上了。

  “不要擦,”班长说,“接着写: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日本侵略军和国民党部队,血洗马石山,屠杀我和平人民数千人。乡亲们,记住这笔血债,永远地记住。保卫和平,保卫幸福的生活,勇敢地斗争吧!——好啦!”

  “好,好,”战士们都说,“这才是我们心里的话。”

  敌人的冲锋又开始了。在猛烈炮火的掩护下,敌人从四面冲上了围墙,他们乱嚷嚷地喊道:

  “八路缴枪吧,缴枪不杀!”

  班长站起身来,把手一挥,一颗手榴弹在大群敌人中爆炸了,另一颗手榴弹揭开了木盖。

  “来吧,同志们!”

  战士们都一齐站起来,四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班长把手榴弹举在互相挤紧了的头中间,拉出了弦。导火管在吱吱地冒着白烟。班长急促而大声地说:

  “同志们!我们喊个口号!”

  “共产党万岁!”

  雄壮的口号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同时震荡着马石山巅。在那钢铁似的陡峭的悬崖上,在那黑黝黝的深谷里,良久地荡漾着这雄壮的回声:

  “共产党万岁!”

  结 尾

  十多年过去了。

  这期间,美国帝国主义装备和指挥的国民党蒋介石的匪军,曾以多于日本侵略军数十倍的兵力,一次又一次地来到了胶东半岛上,但是,他们都没有逃出像日本侵略军一样毁灭的命运。

  当年被炮火轰遍了的马石山上,现在已经长满了蓊郁葱茏的树木,当年被战士们掩护突围出去的小孩,现在已经长成了大人。他们有的在强大的解放军的行列里警惕地保卫着国防,有的在辽远的边疆建设着新的城市,有的在灼热的炼钢炉旁为国家创造着新的生产纪录,有的驾驶着拖拉机在肥沃的田野上耕耘着黑油油的土地。

  当年的战士们,他们虽然没有在大青石上留下他们的名字,可是,胶东半岛上的人民,却没有一个能够忘记了他们。当地的人们,把他们的遗体用最好的棺木装殓起来,安葬在松柏苍翠的马石山上,巧手的匠人,用最好的石头,把英雄们的伟大形象,雕刻成巨像,屹立在蓝天白云相烘托的马石山上。热情的诗人,把他们的英雄事迹,写成了庄严的诗篇,在千万人的口里歌颂。戏剧家把英雄的事迹编成了戏剧——《马石山上》,在每一个村庄里演出。每年的清明节,各地的人民,纷纷从很远的地方,赶到马石山上来。满怀虔敬,带着花圈,来给英雄们扫墓。亲身经历过当年突围的老人们,仰望着天空,含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地给孩子们叙说着英雄们的壮烈故事。孩子们用尊敬的眼光久久地注视着那昂然耸立着的英雄巨像。那英雄巨像,昂着头,挺着胸,笑眯眯地凝视着辽阔的祖国山河,凝视着那解放了的快乐的土地和快乐的人民。

  十多年过去了。

  漫长的岁月和那日复一日的风吹雨打,并没能侵蚀掉大青石上的刻字,它依然是那么清晰、明显,像金石似地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放着光。它号召着人们:勇敢地战斗,保卫和平,保卫幸福的生活!

  (作者 峻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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