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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2015-06-12 15:12:00来源:中共山东省委党史研究室作者:

  潘丁疑惑着在妻子坟前摆上供品,点着纸香,又在父母坟前点着纸香,接着跪下一边磕头一边说道:“父母在上,您的不孝儿子来看您了,您和您的儿媳在那边都还好吗?您儿没有本事,不能光宗耀祖,就连您的儿媳妇我都没能保护好,也没能给您留下个孙子,看样子,老潘家的香火就要从我手里断掉了。”一想到这里,潘丁痛哭起来:“我是个没用的人啊,我这是哪辈子没干好事,老天爷来惩罚我啦……。”

  这时,一股清风把妻子坟前的火纸卷起点燃了父母坟前的枯草,潘丁急忙站起跪到妻子坟前继续哭道:“小菊,你别生气,都是我的不好,你要怪就怪我吧。一年了,也不知你在那边过得咋样?我虽然漂泊在外,可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自从你跟了我,没享一天的福。你没为老潘家生下一男半女,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这个没用的对不起你,我恨我自己,我不知道我活在这个世上还能干什么,干脆你显显灵让我跟你去算啦……。”

  刚才的火纸是陈四妮烧的。她烧完纸就到附近坑里解手去了,手没解完就听到有人说话。她提起裤子伸头一看,见有人上坟,便悄悄地过去,听出是潘丁的声音,一阵惊喜就想上前搭话。此时潘丁正悲痛万分,她站在身后见他又黑又瘦的样子,心想,看来潘兄弟这一年在外边没少受了罪,不然,他跪在地上怎么哭诉个没完呢?又一想,这都是由于自己的贪心才让他跌到了这个地步。

  陈四妮愧疚起来,忽听潘丁不想活了,就再也忍耐不住自己,心疼地说:“你可不能这样想啊。”话音一出,只吓得潘丁“我的娘啊”蹲在地上。陈四妮伸手拉住:“是我,我是你嫂。你看,吓着你了。”

  潘丁定了定神:“大嫂,怎么是你呀?”

  陈四妮拉起潘丁,从头到脚仔细地端祥一番:“整整一年了,你到底去哪里了,怎么连个音信也没有呢?真让我挂念死了。”

  潘丁见陈四妮身着镶白边的蓝褂青裤,挽在后面的发髻上别着一根银钗,一朵蚌壳制成的银白小花戴在右耳上方,那一副富家太太的模样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穿戴破烂、皮肉干瘪的陈四妮了:

  “大嫂,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怎么,我变样啦?”

  “俗话说,人是衣裳马是鞍。大嫂穿上这一身真就换了个人样,脸显得白胖不说,也精神了许多。”

  “虽说我吃穿不用愁了,可我内心里却老是觉得不安啊。”

  “是因为我大哥吧?”

  “不是。你大哥的死你都知道啦?”

  “我是听广兄弟说的。”

  “唉,这种事怎么都让咱这几家摊上了呢?广兄弟病重的时候,你大哥死了还没出百天,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孝没法去,你又不在家。广兄弟一死,咱这边连个烧纸的也没有,这姑婊亲呀看来也断了。”

  “大嫂,你别自责啦,广兄弟死前死后我都在跟前,他离我干活的这一家不远,这家的老板又是广兄弟的朋友,他们没少帮了我,也没少帮了广兄弟。”

  “这就好,我心里一直是个事似的。”

  “我知道大嫂你心眼好……,你这是去哪里啊?”

  “我能去哪里啊,今天不是小菊的逝忌吗,我以为你忘了呢,都一年了,清明十月一的,你怎么连张纸也不给她烧呢?”

  “这么说刚才的火纸是你烧的?”

  “是我烧的,我都是烧完你大哥的就来给她烧烧,现在有我在,你大哥在那边还缺不了钱花,一旦我死了,别说他了,就连我也没个人给烧张纸了。”

  陈四妮说的是自己,潘丁听起来却是格外地凄凉,大有同病相怜的感觉:“大嫂,您兄弟在这里谢谢你了。咱都是苦命人,像咱们这样的人只能是过一天算一天。不过你比我强,我是越过越不济了,你呢,不管怎么说,吃穿住这些都不用愁了。大哥他没福,刚要享福他就走了。像你这个条件,以后还可以带着宅子带着地改嫁。”

  “你可别再说了,你大哥一死,我就听到村子里不少人骂我,像我这样都死了两个丈夫的女人,别说我不敢妄想了,就是我想,谁还敢要我呢?”

  “他俩的死都与你没关系,都是他俩自找的。”

  “说是这么说,可当初要不是……。”陈四妮突然打住,话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圈继续说道:“你大哥死后我一直在想,当初要不是过有了,你大哥也可能死不了,也许是应了那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老古语吧。”

  “还是我大哥他没福……。”

  “咱不说这些了,你祭完了吗?祭完咱一块家去吧。”

  “不,大嫂,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再待会儿。”

  “反正你得家去啊?”

  “待会儿我就家去,你有事就先走吧。”

  陈四妮绕弯去了集上割了块肉打了壸酒,一回到家就做了两个小菜。她站在院子里侧耳听着,西院的门响了一下,她知道潘丁已经进家,一时高兴地走了过去。别看是一墙之隔,自从潘丁走后,陈四妮就没再来过。

  还在夏菊刚死的那几天里,陈四妮老是做梦听到有人敲门,这天,她壮起胆子开门一看,一个浑身是血的披发女人伸着双手站在门口,陈四妮一想,这准是夏菊前来讨债了,赶紧把门关上。陈四妮吓得喘着粗气,鸡架子推她一下,陈四妮醒来才知是恶梦一场。第二天,陈四妮买刀火纸去了夏菊坟上。从此,在她内心深处就对潘丁的饥寒交迫处境怀有一种负罪感,别说是进潘丁家的院了,就算站在隔壁往这边瞅上一眼,都会有胆怯的感觉。为减少不安,陈四妮除了常去夏菊坟上烧烧纸就是希望能给潘丁些帮助,鸡架子一死,这一想法更突出了。

  陈四妮有些恐慌又有些兴奋地往院子里看着:半人多高的蒿草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穴,一半土墙一半树枝围成的院墙残缺不全。那座看上去还算结实的房顶被鸟雀刨出了一个个洼坑。一切都那么荒凉,唯有南墙根那棵新长成的无花果树孤独地站在风中,发出“呜呜”地叫声,似乎在替她诉说着一段隐情,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隔着荒草,陈四妮看见潘丁拿把镰刀从堂屋里出来:“喂,兄弟你家来啦?”

  潘丁挥动镰刀,一边砍草一边应道:“大嫂,我家来了。”

  陈四妮大着胆子进了院子,她扶着那棵无花果树说道:“你看你一年不在家,这棵无花果树又长这么大了。院子都荒成了这样,也不是一会半会能干完的。饭我都做好了,我看你还是先去吃饭吧,等你吃饱了,早点晚点的也不要紧了,我再去给你找几个帮手,好好地拾掇拾掇,省得别人瞧不起咱们。”

  八仙桌旁,潘丁喝下一杯,陈四妮就给斟满一杯,潘丁过意不去:“大嫂,一块吃吧,我去拿个酒盅,我敬您一杯。”

  “你回到了咱家就不用客气了。你也知道你大嫂我……。”

  “我知道大嫂你从心里烦酒,可……。”

  “烦酒不假,都是那个酒鬼害的我,对于您兄弟们喝酒我不烦。你也知道你大哥活着的时候不会喝酒,你和广兄弟虽说能喝点,可是都没耍过酒疯。谁像那个死鬼样,整天价拿酒当饭,你喝就喝呗,别治作人好啊?唉,别提他啦,一提他我就哆嗦。还是你大哥这个人,死了也给留个想头。你看我扯哪里去了……你喝呀。”

  “我喝着哩,你还是去拿个酒盅吧。这些年,你对我和小菊没少操心,凭这点,我也要敬你一杯,哪怕是借花献佛呢。”

  “不用你敬我,只要你喝足,把这一年的风风雨雨甜酸苦辣冲洗个干净,从现在开始,安安稳稳地过咱们的日子,你大嫂我再高兴不过了。”

  “是这样。不过我收拾完屋还得回城去。”

  “你不走不行吗?俗话说得好,灰没火热,酱没盐咸。你大哥活着的时候,你们是隔墙兄弟,他虽然不在了,可这些宅子这些地都还是咱老潘家的。我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家里的事还好说点,一到这外头就不行了。就说催租这事吧,眼看年关就要到了,别人去我又不放心,我一直盼着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替我管管这个家。”

  “等过了年吧,等过了年,我把她娘俩接来。”

  “谁娘俩?”

  “就是咱广兄弟家里的。”

  “来吧,大家在一块还能互相照应着。”

  在陈四妮的帮助下,潘丁和几个邻居买来秫秸黄草把堂屋修葺一新,又用陈四妮家的剩坯剩砖翻盖了小外门楼子。在修理完院墙清理院子中的垃圾时,那棵新长成的无花果树不由地引起了他对夏菊的怀念:

  无花果,甜蜜蜜,

  命里无儿犟求子。

  心中苦,总相思,

  谁能再做我的妻?

  ……

  潘丁再也不忍心杀掉这棵无花果树了,他要留点想头,留下他与夏菊曾在这棵树下共享甜蜜的那个时刻。他要让它茁壮成长,让它同他一起继续守护着这个曾经给他们带来温暖,带来希望的小屋。

  潘丁要回城了,陈四妮拉住他的胳膊几乎哀求似地说道:“家里拾掇好了,你往后可要勤往家里跑点,可别忘了还有你这个大嫂在家里孤苦伶仃地等着你呢。”

  回到石印馆,老天突然变脸,刮了一个下午的大风,夜里竟然飘起了雪花。气温驟降,滴水成冰,用冰糖水制成的药纸因天气太冷不能印了,石印馆暂时停工。潘丁无所事事,鸿鹏说:“这几天,你在家里收拾房子累得不轻,趁着没活你就休息几天吧。”

  潘丁说:“鸿叔,我不累,真没活干,我想再跑趟汶上。”

  “贤侄真是一天也闲不住,你真是不累的话你就去吧,去的时候还是用我那辆车,天不好,路上多多小心点。”

  听窑主建议,这次跑汶上,潘丁带去不少烤火盆。也许是天气变冷,烤火盆卖得很快,眼看就要卖光,潘丁留下一个用布包好,赶在天黑之前来到康驿镇上。朱大善人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台上面,见潘丁推着车子走来忙把门槛拿掉。

  潘丁进屋取下烤火盆欲送朱大善人,朱大善人不要,潘丁说:“我每次来都是白住你们的屋,白喝你们的水,这让我实在是过意不去。我看天已寒冷,送你一个烤火盆也不值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老人家就收下吧。”

  朱大善人说:“只行善不受善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我若破了,那就是欺祖。小兄弟的美意我领了,请你收起来吧,即使你说破嘴我也不会收的。”

  正当潘丁难以说服朱大善人时,屋里走出一个人让潘丁惊喜万分,这人不等潘丁招呼,抢先说道:“老先生,这个烤火盆就算小侄借给你用还不行吗?”

  朱大善人见是郑继元,招乎道:“盛老板,你这是为何?”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我大哥你也要收下。”

  “我说过,我不能收的。”

  “就算我大哥捐献的吧。”

  “你们认识?”

  “认识认识,何止是认识呢。”

  郑继元从潘丁手里接过烤火盆硬是塞入朱大善人的怀中,朱大善人勉强接过,郑继元拉着潘丁去了街上。

  他们来到一家羊汤馆前,郑继元问道:“大哥,你能吃羊肉吗?”

  潘丁说:“吃什么都行。”

  二人进屋选个稍暗点的角落坐下,潘丁看着郑继元问道:“老弟,你怎么在这里呢?”

  “这话我正想问大哥呢。”

  “天一上冻,石印的活不能干了,我闲着没事就拉了点盆子罐过来,没想到能遇到你。”

  “大哥有所不知,这里也有我的生意。”

  “那你为什么和朱大善人这么熟啊?”

  “我们常在这里议事。”

  “议什么事?”

  “还不是些当前的时局和我们的生意……。”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怎么一会儿姓郑一会儿姓盛,你到底姓什么啊?”

  “不瞒大哥说,我是有两个名,在自家人面前我姓郑,叫郑继元,在外人面前我姓盛,叫盛方,因我是个生意人,人家都叫我盛老板。你是我大哥,我想你也不会出卖我。”

  “时局的事咱不管它,生意的事我也不懂,我不求别的,只求咱弟兄们平平安安,财路广广。”

  “大哥的话我记住就是了。要说这当前的局势实在不妙,日本人一来人心慌慌,这生意也不好做了。这不,本来我想先把药纸送给鸿叔,结果途中还是遇到了点情况,只好先来到了这里。”

  “你要有事不能过去,就把药纸给我好了,明天一早,我就回去。”

  “这个可以。听雪珠说,鸿叔那里出了点麻烦,警察都去了石印馆里。”

  这时,羊汤、烧饼端上桌来,郑继元招呼潘丁趁热泡上,潘丁往羊汤碗里撕碎着烧饼,说道:“是有几个警察去了馆里,不过也没问出什么。现在,石印馆和往常一样,只是药纸买不到了,多亏雪珠寄的方子,让鸿旭小叔又试验成了。新试制的药纸好用,可是天冷上冻就不灵了。”

  “说起药纸,雪珠没少犯了难,整个北平几乎让她打听了一遍也没买到一张。我拿来的这点,还是她同学从她干石印活的亲戚那里硬买来的呢。”

  “雪珠小妹还好吧?她年纪小,又没离开过家,头一次就走这么远,你要多多关心她才是。”

  “这个请大哥放心,她除了学习稍吃力些,其它都很好。我姨和我母亲经常喊她回家吃饭,看起来比亲闺女还亲,有时我还真有点嫉妒她呢。”

  回到第三斋,朱大善人迎出门来:“盛老板,他们都在等着你呢。”

  “好,我马上过去,”郑继元转过身来:“大哥,你先回屋,我把药纸给你拿来。”

  潘丁不知道郑继元他们在干什么,也不便多问,取下车上绳索去了客房。坐了一会儿郑继元来了,他递过一包四四方方的东西说道:“这就是那沓药纸,外面用厚纸包上了。雪珠交待,千万不能折叠,也别让水泡了。我还有事,明天我有可能送不上你了,路上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你回去对小叔说,他结婚时我和雪珠都没能到场祝贺,实在抱歉,这里有封信请你带给他。你们要多多保重,抽空我会去看你们的。”

  郑继元走后,潘丁尾随其后,他想听听郑继元在干些什么,走到窗下,就听屋内说道:“不是因为我曾经是你们的老师而又聚集在了一起,而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苦难的中国人民要求我们要紧紧地团结在一起。从现在开始,我们都是同志,都是战友。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用我们的热血驱散黑暗,用我们的脊梁拯救苦难的同胞……。”

  潘丁听着这些似乎明白而又不太明白的话语,朱大善人过来:“小兄弟,您有事吗?”

  潘丁一阵吱唔:“我,我想灌点水。”

  “外面风大,请你回客房吧,我这就给你灌去。”

  潘丁和衣躺在草蓆上面,好大一会儿,那个自称老师的话就像新糊成的窗户纸被风吹得一样,一直在他耳边“呼呼”地作响。他隐隐约约地猜到郑继元所要干的事情。“郑老弟是个干大事的人,这点我潘丁自愧不如。”潘丁迷迷糊糊地睡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听着外面有人扫地,整好衣扣出来问道:“老人家,盛老板他们……?”

  “走啦。”

  “您知道他们昨晚聚到一块在干什么吗?”潘丁有意问了一句。

  “他们都是些生意人,到一块还能干什么?”

  潘丁心里琢磨,别看这王大善人吃斋念佛,暗地里却在帮助这些人办事,看来这佛门净地也不平静。路上,潘丁还在思考着:他们说现在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是从那里说起呢?眼前不是都好好的吗,哪有什么危险?至于小日本吧,他们都是中国种,他就是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啊,难道郑老弟他们没事找事?潘丁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西北风斜吹着推车,让潘丁吃累不少。他走了一天,觉得又冷又饿,眼看天又黑了,见前面村庄,鼓起劲来推车过去,先在村头井里打壸凉水,又捡些枯草干枝找了个避风地方,他想烧点热水暖暖身子。刚点着火,大门内走出个人来大声训道:“是谁在这里点火啊?”

  听到吼声,潘丁急忙站起:“大叔,是我想烧点水喝。”

  “你是干熊的?”

  “我是走路的。”

  “噢,你想借风放火啊?”这人一边吼叫一边朝着砂锅踢去。

  “别,别……,”潘丁伸手提过砂壸:“大叔,您行行好,我不烧啦,我不烧啦。”

  “滚!”这人吼叫着把火踩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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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毛德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