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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2015-06-12 15:18:00来源:中共山东省委党史研究室作者:

  赵广家的地就在洙水岸边,清澈透明的河水顺着河涯流向远方。地里长满了草,潘丁颇费力气地耪着,毒毒的太阳烘烤着大地,锄下的草很快晒干。二把刀送饭送水,她伺候着潘丁吃饱喝足,还要匆匆地回去伺候他的丈夫。赵广瘫痪在床,一会儿也离不开人了。

  潘丁白天下地,夜晚还要加班。石印馆的活也太忙了,他们没黑没白地赶印着学校送来的讲义,赶印着客商订制的新版《圣迹图》图书。高悬的汽灯“哧哧”作响,耀眼的灯光照得整个石印房间雪白如昼。潘丁摇着石印机的转轮,鸿鹏接续着印刷的纸张。识字的雪珠按照序号分检着印好的书页,鸿鹏的母亲、妻子把爽齐的书页装订成册,鸿飞则完成最后一道切纸的工序。他们流水作业,人人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又在不停地唠叨个没完:

  “你说那个姓杨的校长对人家那些学生就这么狠心呢?省里给学生吃饭的钱本来不多,他还要扣人家的一块,也忒屙血丧良心了。”

  “听说就那四块钱也不给学生了。”

  “那学生们愿意啊?”

  “哪能愿意啊,听说学生们找到了省里,省里让他都发给学生,可他就是不发,这个狗东西的,说什么前方吃紧,国家有困难。可他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薪水上交国家,扣人家学生的活命钱干什么?有钱的学生还好,没钱的学生呢?他们靠什么吃饭啊?一开始我也不明白,这次王玉田来我才知道,他这是专给学生们脸色看的。”

  “听说学生们闹得也忒大了。”

  “闹的是不小,可也没有什么不对啊。‘九·一八’,日本人占了咱们的东三省,哪个有良心的中国人不急啊,何况这些学生。那么冷的天,学生们没事啊,四五百人都跑到兖州卧轨,那还不是想南下请愿要求抗日啊。二十九军在喜逢口堵住小日本,这些学生就起来演戏筹款去慰问他们,要说抗日,他们真算是积极,不爱护他们却打击他们,甚至还抓进去了几十口子,这是哪门子道理?”

  “您都没看见,我可看见了。那天,我一早起来正在大门口扫地,老远就看到一些当兵的押解着一个长队从鼓楼门那边走来,长长的队列走得很慢,那些当兵的把他们夹在中间,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枪托子大声地吆喝:‘快走,老实点!’他们中有男的也有女的。走在最前面的大胡子就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几天前他还来咱这里印过什么公社……。”

  “巴黎公社。”

  “对,是‘巴黎公社’的讲稿。这么些人用一根绳子捆成长长的一串,足足有五十多人,我以为他们这是犯什么罪了,赶紧闪开站到了大门台阶上,忽见那个大胡子老师转过身来,他一边倒着走一边大声喊:‘东北沦亡,抗日无罪!老师们,同学们,我们走在大街上,就要雄纠纠气昂昂!面对卖国贼,就要斗争,不要低头!’他话音刚落,走在后边的齐唰唰地昂起了头,挺起了胸,接着你一句我一句地吟起诗来,什么‘愤怒的曲阜大地,难忘的五月廿一’,什么‘苍茫的林荫古道,排印着多少罹难者的足迹……。’听听,多么悲壮,我当时鼻子一酸,竟然掉下几滴泪来。”

  “后来呢?”

  “后来?那还不是去了姚村火车站。”

  “唉,……。”

  几声叹息之后,石印馆里沉默下来,大街上的孩子却热闹个没完。

  这是一条通往北门外的街道。街道以东是葱翠幽深的颜庙,一条又高又长的紫红色庙墙把这条大街变成了半壁街。铺满大青石的路面,被车马行人的时光岁月磨砺出或亮或暗的光泽。路西等高的基石上住着不同的人家,他们大都把临街的房屋改造成门头,根据自家的情况从事着各种各样的小本买卖。白天,进出城门的人群熙熙攘攘,到了夜晚,只有那些东倒西歪的醉汉和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还在匆匆忙忙地向着城门洞子钻去。夜猫子凄凉的叫声盘旋在漆黑的颜庙上空,让人听了时而冒着虚汗,时而头皮发麻。

  黑暗的长街上除了德兴、茂松永两个杂货铺晃动着豆粒大小的灯光,再就是鸿祥石印馆的汽灯了。白炽的光芒透过石印馆的门窗射向街道,十多个孩子就在这片光亮中嘻闹成一团。

  这个说:“小蜜蜂,遛河崖,一去三年没回来,人人都说他死了,他在高山等花开。”

  那个说:“小蚰子,钻豆棵,喝醉了,打老婆,打死老婆怎么过?白拉叭哈再娶个。”

  这个说:“小叭狗,带铃铛,咣啷咣啷到集上,牛肉包,大茴香,哪里吃?庙台上。”

  那个说:“小花猫,跑得快,抹抹桌子摆上菜。你一盅,我一盅,咱俩喝个对脸红,你抱琵琶,我抱笙,咱俩喝个小五更。”

  这个说:“干烧饼,咯嘣嘣,今年是个好收成。一棵麦,打半升,磨了面,白生生,蒸了馍馍热腾腾,吃到肚里饱生生。屙排屎,臭烘烘,撒到地里一溜风。”

  那个说:“你的屁,是好屁,伸手抓到口袋里,背到西关集上去,来了个屁贩子,伸手抓一把,你这个屁有假,驴屁掺马屁,猪屁掺狗屁,鸡巴头子烂鸟气。”

  说到这里,两个女孩子不愿意了,她们几乎同时吼道:“大坏蛋,没教养,白叫您娘养一场。大坏蛋,没教养,白叫您娘养一场……。”

  听着窗外孩子们的嘻闹,石印馆里的人们“哧哧”地笑了起来:“这些孩子哩,玩着玩着就没个正经了。”

  鸿鹏说:“快把炫炫喊家来吧,娘,你别干了,领她去睡觉吧。”

  老太太出去了,只听她说道:“你们在一块好好地玩,可别学着胡说八道。”女孩子们一边骂着“大坏蛋,没教养……”,一边离开了这里。

  望着女孩离去的背影,男孩们相互埋怨起来,那个说脏话的男孩自觉理亏知道难以辩解,便使出大呼小叫的本领企图压过他们:“陈家的茶馆小泉的粥,哈哈的煎饼邱剃头。拉洋车的大个子,小艾先生家上私塾。你想玩够来石印馆,你想拉馋到德兴铺。你想挨齁去茂松永,你想挨揍就进五府……。”孩子们凭着他们的拿手本领把居住在这条大街上的店铺人家编成顺口溜,借着石印馆的灯光尽情地玩耍,天真活泼无忧无虑地天性为这条死气沉沉的街道增添着活力,也为石印馆内这些开夜车的人们提神驱睏。

  夜深了,孩子们早已散去,一个身影闪进院里:“鸿叔,鸿叔。”

  正专心干活的鸿旭听到喊声出去,与来人嘀咕了几句又回到屋里对鸿鹏附耳低声道:“是盛先生,他有点急活想天明之前取走。”

  鸿鹏让潘丁停下手摇,问道:“这么急呀?”

  鸿旭说:“他说加倍付款。”

  “这不是钱的事,你看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能接什么活啊?”

  “字不多,只一张纸。”

  “那就过去看看吧。”

  鸿鹏出去,回来后对大伙说道:“天不早了,都去睡吧。雪珠,你留一下。”

  潘丁说:“让雪珠去睡,我留下吧。”

  鸿鹏说:“潘侄,你先去睡,需要你时我再喊你。”

  潘丁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偏高,他与鸿鹏打个招呼要去地里继续锄草,景荣拿出两张煎饼塞到潘丁手里,潘丁边吃边走,他老远看到城门洞里有人在往墙上看着什么,待他近前,这人连忙离开。他瞥了一眼墙上贴着的红黄纸标语,虽不识大字一个,却也知道这又是有人在黑夜里偷偷地干的。

  潘丁锄到半垄,二把刀送饭到了地头,潘丁说他已经吃过。在二把刀的劝说下,潘丁喝下两碗稀粥,二把刀把剩下的饼子留下让潘丁饿了再吃。潘丁望着二把刀远去的身影,一时又念起妻子生前的好处。

  那还是结婚后不久,他去地里间谷苗。天也是这么热,他与前来送茶水的夏菊在附近坟地一棵大柏树底下凉快,夏菊让他闭上眼睛,又让他把嘴张开,只觉得两个嫰滑的蛋丸被塞进嘴里。

  “别吐,嚼嚼。”

  潘丁按妻子吩咐细嚼慢咽地品着滋味:“好吃。这是什么蛋啊?”

  “你猜。”

  “是麻雀蛋吧?”

  “猜得对,再赏你两个。”

  夏菊变戏法似的张开手心,果然又有两个鸟蛋出现在眼前。潘丁一把抢过,他让夏菊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夏菊不干。平时哪怕有一口好吃的东西,夏菊都让自己的丈夫吃掉,何况这几个鸟蛋了。妻子不吃,潘丁只好用“剪子包袱锤”决定输赢,并定下谁输一次谁就吃一个。结果一出手,夏菊就输给了潘丁,夏菊没法,只好吃掉一个。谁知第二次出手,夏菊又输了。夏菊拿着不吃,潘丁便将夏菊抱住让她吃下,夏菊顺势拥入潘丁怀中,两人欲火中烧,夏菊将潘丁抱着压在自己的身上……。事后,夏菊还是把她一直握在手中的那个鸟蛋塞进了潘丁的嘴里。

  妻子是那么地疼爱丈夫,潘丁深有体会,他对二把刀放下吃的就想回家伺候丈夫的举动很是理解。潘丁笑笑,接着又沉下脸来自言自语:“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潘丁趁着热劲抓紧锄草,忽见老天从西北方向黑了过来,这才跳进洙水河里洗净身上泥水,扛起锄头直奔城门而去。随着一阵电闪雷鸣,接着风雨袭来。潘丁夹杂在人群中间拥入城门,这时,有两个挑盆子罐的也不甘示弱,他们跌跌撞撞地一边“借光”,一边拥挤着,只听“啪”的一声,有只沙壸摔碎在潘丁脚下。

  “大哥,你把我的沙壸给挤掉了。”说这话的是一个稚气十足的小年轻,只见他肩上披着一块崭新的老白布,扁担两头挑着十几个新出窑的泥巴罐子。

  潘丁见小年轻面带愠色,两只眼睛盯着自己,于是问道:“这位小兄弟,你在说谁呢?”

  小年轻说:“我说谁,你还不知道?你装憨什么?”

  “谁装憨啦?我可没挤你,是你自己硬往里挤挤掉的。”

  “你没挤我,我能赖你吗?”

  “谁挤你你找谁,反正我没挤你,你想赖也赖不上我。”

  “站在前面的只有你,我不赖你赖谁?”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呢?”

  “谁不讲理?”

  “就是你不讲理。”

  “那就让大伙评评,明明是他在我前面碰掉的我的沙壸,他却不承认了。”

  “你这个人不讲理,我不跟你啰嗦。”潘丁说着提起锄头就要离开。

  小年轻一把抓住:“怎么找完事怕啦,想溜啊?”

  潘丁一看硬走不行,干脆提起锄头往地上一礅,上身一挺说道:“我怕?别说是你,去年我去泰安路上遇到好几个土匪都没把我怎么样了,何况是你。我不走啦,反正我的家就在前面,我看你能怎么着我。”

  “嘿嘿,别吹啦,你说你遇到过土匪,我说我还遇到过小日本呢。”

  小年轻扭过头去对他的同伙说:“二叔,你听他搬起门框来了。他说他的家在前面,咱的家呢?”

  距小年轻不远有位岁数大点的,一见他侄因打碎了沙壸在跟别人吵架,正想过来劝解,又听他侄问他,便说:“前边后边都不远。算了毛根,摔了就摔了吧,反正我这里还有一个,咱爷俩将就着用这个就行。”

  小年轻脖颈一挺:“那不行……。”

  正当潘丁被这个叫做毛根的小年轻粘胶般地粘个没完时,站在他背后的一个人也正在注视着潘丁。他似乎熟悉他的声音,可又很难与他的面孔联系起来。当听他说起泰安道上遭遇土匪一事时,才忽然想起这不是救过自己一命的潘大哥吗?郑继元认出潘丁,可他并没有声张。他看得清楚,小年轻的沙壸明明是因为他本人匆忙躲闪而左右摇摆,这才从扁担上掉下来的。真是穷孬啊,看样子这孩子是非要潘大哥赔他不可了,而潘大哥又像是分文没带。不行,我得帮他一把。

  郑继元从兜内掏出两个铜板,挤到小年轻面前:“够了吧?”

  小年轻见有人掏钱喜出望外:“够了够了。”伸手欲取。

  已从小年轻手里挣脱掉的潘丁,看到有人替自己赔钱,正要阻拦,只见这人手心一攥说道:“别慌,我得问你两个问题,答对了,钱就归你。”

  小年轻一怔:“什么问题?”

  郑继元问道:“你刚才说,是他在你前面碰掉了你的沙壸,是吧?”

  “是。”

  “那么,他在你前面干什么呀?”

  “避雨。”

  “你呢?”

  “我……?”

  “你在干什么呀?”

  “我正挑着盆子罐啊!”

  “你挑着盆子罐去干什么去啊?”

  “那还用问,躲雨呗!”

  “这么说你是急着跑是吧?”

  “是。”

  “他呢……他跑了吗?”

  “他跑没跑我不管,反正是他碰了我的沙壸。”

  听到这里,潘丁眼一瞪:“简直是胡说八道,诬赖,疯狗!”

  小年轻也瞪起双眼:“你才是诬赖,你才是疯狗呢。”

  潘丁从小不爱吵架,一旦吵起来也会得理不饶人:“你不是诬赖,为什么胡搅蛮缠?你不是疯狗,为什么胡乱咬人?你说你说你说!”潘丁指着小年轻要把他的凶样压下去。

  小年轻哪里肯让,伸手就把潘丁的手指打了一下:“你说你没碰我的沙壸,我怎么没赖别人,专赖你呢?你说你说你说!”

  潘丁说:“你是疯狗乱咬人,你是诬赖人,你是冤枉人。”

  小年轻还要发作,郑继元用身体挡开,又将铜板在手里掂了一下:“小老弟,小老弟,你听我说,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算你答对了。还有第二个问题。”

  小年轻早就不耐烦了:“你别问了,反正是他碰的我,我找他要钱。”

  郑继元笑笑:“就算他碰的你,我替他赔你还不行吗?”

  小年轻说:“行是行,可就是太啰嗦了。”

  郑继元拍了下小年轻的肩膀继续笑道:“既然我替他赔,那也得让我明白明白吧?”

  小年轻平和下来:“你问吧。”

  郑继元说:“两个问题你已答对了一个,还有一个我不清楚。”

  “你说。”

  “那我问你,是你的沙壸值钱呢,还是你这一挑子的盆子罐值钱?”

  “你问来问去,是把我当傻瓜呢还是耍我玩呢?”

  “我说过了,你再答对这个问题,这两个铜板就是你的了。”

  “那还用说吗?”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

  “你不能胡弄我,你胡弄我我可不愿意你的。”

  “看你说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里有大伙作证,你真都说对了,我能不把钱给你吗?”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盆子罐值钱了。我说对了,拿钱来吧?”

  小年轻满怀自信地伸出手来,就听郑继元说道:“钱少不了你的。我是怕有人把你的盆子罐给砸了。”

  “谁?谁敢!”

  “你敢他就不敢啦?”

  “我敢什么啦?”

  “耍横!”

  “噢,说了半天,你原来是在骗我啊,我不跟你说了,我跟他要钱。”

  这时,潘丁恍然大悟,大声喝道:“好,我给你钱。”随着话音,只见他把锄头高高举起,照着小年轻的盆子罐就要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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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毛德勋